国戏回顾

忆中国戏曲学院的奠基人田汉

1950年1月28日,我国第一所新型的戏曲学校——文化部戏曲改进局戏曲实验学校正式诞生了。1955年,改名为中国戏曲学校。1978年10月,学校改制为中国戏曲学院。 学校的第一任校长是田汉先生,史若虚任教务长,李紫贵任教务主任。当时,学校设立八年制的京剧表演和六年制的京剧音乐伴奏两个专业,同时招收本科生和研究生。田汉先生广招贤才,聘请专家,当时聘任了京剧界一批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以王瑶卿为首的,有王凤卿、金仲仁、萧长华、尚和玉、谭小培、马德成、张德俊、鲍吉祥等几大教授。与此同时,还聘请了历史学家黄之圆,戏曲史家周贻白,音乐工作者谢锡恩、屠楚材来院授课。 在教学方面,以田汉先生为首的第一届领导班子制定了一系列的教学方针和教学方案。一、确定以业务教育为主,以文化教育为辅的教学原则。二、增强教师阵容,在戏剧方面聘请富有舞台经验和教学经验的专家来校任教。三、以传统戏作为基础,尽量采用改编本。为高年级的学生排演新戏,以加强他们对戏剧思想性、艺术性的认识,加强学生在理论与技巧方面的结合。四、改进教学方法。在表演方面,使学生不受戏的束缚,多练习基本动作,基本技能,并经过归纳分析,编写科学的系统的教材。音乐方面,要打破传统的教学模式,训练学生识谱的能力。五、注重建立学校内部试演制度,并争取对外演出。另外学校还提出六年级以上的学生增开导演课。文化课程在初级班与一般学校大致相同,高级班则应增设文学艺术及戏剧理论课程,经过七年教育,文科至少要达到初中程度。在普遍培养的原则下,根据学生条件的差别进行个别训练,做到人尽其才,对妨碍身体发育及有害嗓音的训练予以清除。 在田汉先生的领导下,学校很快步人了正轨。学校工作的方方面面都渗透着田汉先生的办学思想,并且一直影响着后来的几任校领导,也使得中国戏曲学校毕业的学生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精神面貌和艺术风格。田汉先生的办学思想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而是有一个积累的过程,如果要寻根溯源的话,这就不得不谈谈四维剧校的那段历史。 四维剧校的前身是广西的四维平剧儿童训练班,1945年正式改名为四维儿童戏剧学校,取古语"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之意。主办人是冯玉昆先生,我们那时候都叫他师父。他自幼人科班学习,先学梆子青衣,后改为京剧小生、老生,兼通其他各个行当。冯先生从小对于旧科班的陈规陋习深恶痛绝,所以一直主张革新。冯先生在那个年代,思想是比较新的。我后来听剧校的其他同学说,冯先生在桂江一带的渔民,为抵御林、柳州、衡阳等几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戏班子,除此之外,他还有自己的学校。他主持的剧社,破除迷信,不供奉祖师爷,不烧香磕头,张挂孙中山像,禁止赌博,提倡人格上的一律平等。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冯先生的思想是很不一样,是比较进步的。后来我得知,他早在1937年就与田汉先生、欧阳予倩先生结识,并得到他们的热情帮助和具体的指导。 我是1942年在桂林加人四维儿童训练班的,那时候我刚刚10岁,因为家境困难,所以就到训练班去学戏。我刚进训练班没多久,就记住四句口号:"创造剧界新的生命,铲除剧界一切恶习。提高剧员文化水平,砥砺剧员人格道德"。这四句口号就是田汉先生写的,我一直铭记在心里。 我虽然参加的是"四维儿童训练班",但当时训练班在柳州,我没有去,而留在桂林的四维平剧社里。当时的主演有李紫贵先生,他是老生、武生都能唱;还有一直在学校工作的,现在还健在的曹慕髡老师,他是唱小花脸的。女主演就是金素秋,这是我的开蒙老师,她教我的第一出戏就是《游龙戏凤》。这几位老师都很有学问,曹慕髡老师是编剧,李紫贵老师在四维剧社里既是主演又是导演,金素秋老师虽然是一个女艺人,但是她文化水平也相当高。他们积极参与改革旧剧和编演新戏的活动,跟田汉、欧阳予倩都有非常好的关系。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论着艺术上的问题,也谈国家大事。剧社的活动必然会影响到学校的教学。那时候我们演的戏多是田汉、欧阳予倩编的一些戏。比较典型就是1944年春天在桂林举行的"西南第一届戏剧展览会"上,我们演出了田老的《江汉渔歌》。这个戏是描写在长倭寇的侵犯,联合起来同倭寇作斗争,保卫家乡·的一段斗争故事。实际上它宣传的是统一战线的思想。后来还排演了田老的《武松与潘金莲》、《南明双忠记》、《新雁门关》以及欧阳老的《人面桃花》、《梁红玉》、《桃花扇》,还排演了《葛嫩娘》、《陆文龙反正》等很多新戏。我记得有一次我们演出传统戏《甘露寺》,田老就给我们讲,说这个戏里的乔国老贪小利,人品不好,这么写不合适。他就把乔国老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的唱词改了,改成主张孙刘联合抗曹的内容了。这也是为了配合当时反对蒋介石对外搞投降、对内搞分裂的政策。现在想想,田老时刻都在呼吁"我们要为新时代歌唱",他的进步思想对四维剧校,对我们影响很深。 在训练班的时候,我们除了练功、学戏、排戏和演出外,还上文化课,并受到进步的戏剧观和爱国思想的启蒙教育。田汉先生十分喜欢我们,经常在思想、文化、生活各个方面给予我们指导和扶植。他为我们讲解剧本,分析剧情,分析人物,让我们学到了很多知识,在今天看来,有些观点都是很科学、很先进的。 由于日本人的进犯,我们就从桂林撤退。尽管一路奔波,但师父还是为我们请了一些当地的有名人士,给我们讲文化课。到了1944年的中秋前后,时局比较紧张了,我们又逃到了贵州的都匀。生活比较苦,没有地方呆,所有的孩子们都在马棚里头。我记得中秋节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吃月饼,我们没有吃的,在马棚里头蹲着,大家都哭了。后来,再次准备逃难的时候,师父把服装都分下去了,每个孩子背几件衣服。我们走到街上,马路上全是逃难的人,路上都是死尸,有饿死的,有被日本人炸死的。我们从都匀一直跑到了贵阳。累的时候,我们一看到破屋子,看到草堆就往里钻,结果底下都是死尸。到了春节前夕,我们这个儿童班就进了冯玉祥夫人办的一个难童收容所里,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都到那儿去,那儿饿不死,每天有两顿豆腐渣吃。其实豆腐渣平时都是用来喂猪的。豆腐渣吃不饱,我们的老师就带着稍大一点的孩子,到贵阳的大饭店里去卖唱,就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他们吃大鱼大肉,我们在旁边唱,唱完了以后老师过去要点钱,这样来维持我们的生活。还好呆了没多久,田汉先生就来了,一看我们这样的境况说:"不行,这帮孩子,他们是小孩,但是他们不是普通的难童,他们身上都具备一定的专业水平。"田老就跟国民党军界联系,把我们编入了国民党青年远征军第207师。当时国共合作,田汉先生就在国民党中央军委政治部任职,所以田汉先生用合法的身份把我们安排好了。当时的青年远征军第207师,是蒋经国的嫡系部队,是蒋介石的王牌部队。我们在207师,其实也没有名额,没有编制,只是占用别人的空额。点名的时候,点到某某,回答"到"就行了,部队里根本没有我们的名字。就靠这些个空额,养活了我们这些孩子。我们虽然吃着军队的饭,但跟他们没有来往,就是在大兵营里的一个小戏班里生活,天天排戏练功,准备演出。 1945年3月,我们跟着部队到了昆明,四维儿童戏剧学校就在昆明正式成立了,田汉先生担任名誉校长兼顾问,安娥先生任指导,冯玉昆先生任校长。我们在昆明演了一阵子,后来又到曲靖,那是1945年的11月份,我记得我们穿着棉袄了。我们在曲靖演出的时候,抗日战争胜利了。那天我们谁也不知道,观众在看戏,我们在演戏,当时田汉先生突然上来说:"观众们,朋友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中国人民经过了艰苦的八年抗战,我们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我们民族解放了。"于是台上、台下一片欢呼。由田老率领着,我们没有卸妆,穿着戏服就跟这些老百姓一块儿在街上游行。 在曲靖的时候,除了演戏,田汉先生还给我们写了校歌,歌词是: 我们是烈火里锻炼的钢条, 我们是风雨中生长的新苗; 我们踏遍了千万重山海, 我们忍受了七八载的辛劳。 我们要为新时代歌唱, 我们要替老百姓呼号! 同学们,这是艰难的工作, 但也是伟大的创造。 进步的必须学习, 腐败的必须丢掉。 我们要把锈铁磨成针, 我们要在逆水里撑篙。 同学们,我们虽然幼小, 将使人民夸耀。 坚持改革的旗帜, 走向光明的大道! 这首校歌是田汉先生先进思想的结晶,也是他思想最真实的写照。 后来,我们由曲靖到了贵州,又辗转到了长沙,从上海坐轮船到了秦皇岛。再后来到了四平,成立一个演出小分队,而大批的学生,跟着大部队走了,就留了这么十几个人,其中有我一个,我们的任务就是演戏,慰劳前线战士。后来我们走到了长春。与此同时,我们的大部队就在北平落户了,那就成了四维剧校的总校了。另外有一批孩子仍然留在207师,他们就变成四维一分校。在沈阳新招收的一批学生组成了四维二分校。我们这批就成了四维三分校。与此同时,在长辛店正在筹备建立四分校。 1947年3月,我们到了北平,三分校就归了青年军第208师。我们的营房就安在了万寿山附近(后来成为了华北大学的校舍)。1948年的10月间,我们已经能够听到解放军的大炮声了。国民党就从西苑跑到西直门,到了梁家园,找到一个小学。小学已经不上课了,我们就住在里头。这时候国民党的军队,基本上开始往天津那边撤退,从塘沽坐船,跑到台湾去,以军队为主,所以把我们搁在后方。当我们要离开北京,去塘沽的时候,田老很及时地让人传话过来,不让我们走,在这儿待命。他不愿意让蒋介石把我们这批孩子带到台湾去。所以我们没有走,留了下来。我们就在梁家园小学里面呆着,对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没过多久,田老和安娥先生就来了。我们那时候浑身龌龊,衣衫槛褛,就像一群小乞丐,身上还穿着国民党军队发的旧军服,头上还戴着旧军帽。我们在国民党军队里生活了三年,思想很混乱,对于共产党,对于解放,没有什么认识。田先生和安先生来了以后,先是亲手把我们帽子上的国民党帽徽扯掉,然后就给我们讲道理,告诉我们新社会有多么好,共产党有多么好。田老还说了一句话,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他说:"今后,我和你们一样,都要听共产党的话,跟着共产党走。"就这样,我们这群在"风雨中生长的新苗","踏遍了千万重山海","忍受了七八载的辛劳",终于等到了光明,走上了新的人生道路。 四维剧校始终都在田汉先生这些人的影响和帮助下,表现出比较进步的一面。同时,四维剧校也为田汉先生提供了一块肥沃的田地,使得他的办学思想在这块田地上播种、发芽、生长、成熟。实践证明,在田汉先生办学思想的指导下,四维剧校的办学是很有成效的。 1949年2月,由李紫贵、曹慕髡、贾克等艺术局的同志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军事管制委员会,正式接管了原隶属国民党青年军208师的四维三分校。在党的关怀和培育下,按照当时的"三改"方针(即改人、改戏、改制),迅速地清除了旧的影响,建立了新的秩序,学校逐步走向正规化。1950年1月28日,中国戏曲学校正式成立了。 除了我前面提到的那些教学方针、教学方案以外,专业方面,当时还提出来要一手伸向西洋,借鉴国外好的艺术手段;一手伸向民间,借鉴中国传统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段。那个时候,田汉先生是校长,又是艺术局局长,所以给我们提供了很多观摩的机会。田汉先生就是要把戏校办成一个新型的学校,让我们多接触一些别的艺术样式,开阔眼界,不能只会唱戏,只知道唱戏。田汉先生的这种思想,我在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中是深有体会的。 1950年,舞蹈家崔承喜先生来校参观,当时我们为她演出《金山水斗》。演出结束后,她提出要演青蛇和白蛇的演员到她主持的舞蹈研究班学习。经校领导安排,决定让我去。我当时不同意,因为我对舞蹈艺术太陌生了,我只知道我们的戏曲艺术博大精深,其他艺术我根本不了解,但组织分配,我只好服从。经过一段学习后,我大开眼界,世界上除了京戏以外,还有那么好的艺术,这次学习让我受益匪浅。我第一次感觉到芭蕾是如此的美,特别是训练方法很科学,促使我联想到中国戏曲的身段表演那样丰富多彩,为什么不能尽快把学生从单纯的"口传心授"和"打戏"的教鞭下解放出来呢?带着一种探求新鲜事物的欲望,我开始注意观察舞姿的编排和运用方法,准备回校后搞身段教材整理。在校工作了这么多年,经过我不断地总结和积累,终于在2003年正式出版了我写的《戏曲旦行身段功》。通过这些经历,我深深地理解田汉先生的思想,我们不能只会唱戏,只知道唱戏,只有不断地拓宽视野,才能推动我们的戏曲事业向更广阔的方向发展。 今年是中国戏曲学院建校六十周年的庆典。我觉得戏曲学院有今天,我们不能忘记它的奠基人——田汉先生。每次走在校园里,看到田汉先生的塑像,我就会想起他对我们的教育。我记得安娥先生曾问我为什么学戏?我说家里没有钱,只好学戏。安先生又问,学好了戏干什么呢?我说,唱戏挣钱,养活父母。这话被田老听到了,他对我说:"唱好戏仅仅是为了养活父母还不够,还要为社会做点事。"我当时很小,连什么是社会都不懂,但我记住了这句话"要为社会做点事"。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从老四维到中国戏曲学校,再到今天的中国戏曲学院,我一步步走过来,看着这个学校一点点发展起来,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为这个学校做点事,为戏曲做点事,为社会做点事。 祝愿我们的学院越办越好!